無形的背負——從絕望之井實驗看社會退縮現象

文／ 王美瑤 實習心理師

        社會退縮現象，指的是在人際關係中退縮的人群，其表現包括：沈默、害羞、無法表達自己、避免與他人眼光接觸、避免成為眾所矚目的焦點，傾向於避開不熟悉的人或環境，甚至最後從社會環境退出，隱蔽到家裡，足不出戶，稱為繭居或蟄居。

        會想要從人際社交圈引退的原因眾多，正面探討其原因之前，不妨先從反面思考，何以人喜歡社交？人們在人際社交中想獲得什麼？

        人喜歡社交是因為能夠在群體之中感受到自己的存在、價值感，並在人際相處中，感受到支持、友善，而能夠正向地增加自信、自我價值。這也是一般心理學或精神科醫學，認為人際關係有助於心理健康的主要依據。因此，當人際關係中充滿了敵意、攻擊，或者，當事者覺得人際關係是辛苦的，自然會使人想要從這樣的關係中退縮，避免傷害。

        在臨床案例中，醫生觀察到有社會退縮現象的人，通常很在意他人眼光，並傾向以負面的方式解讀他人的言行。也就是，把別人不經意的眼光解讀成為有意的眼光；以及將別人的注視，傾向於解讀成為是自己犯了錯、說錯話，或有什麼奇怪的模樣、氣味，而遭惹它人不快等負面解讀。於是轉而形成對人群的畏懼，又稱為社交焦慮症（social anxiety, social phobia）。

        如此的解讀無關乎事實，只是當事者自己內心的感覺和投射，在心理學將此稱為「內在運作模式（internal working models）」。當事者自己對自己的觀感，稱為「內在自我意象（self-model）」，當事者對於他人的看法，則稱為「內在他人意象（others model）」。綜合上述線索可以看出社會退縮的人，其中最大宗的原因是：對於自我觀感低落，並傾向於將他人的目光、態度、意見解讀為是帶著批評的、惡意的。也就是，內在自我意象和內在他人意象都傾向於是負面的。

        然而，一個人是如何形成這樣的內在運作模式的呢？大概沒有一個人天生就使用負面的方式看待自己與他人，這樣的內在運作模式主要是後天學習而來的。

        幼兒透過周遭環境與自己的互動反饋，來認識自己，形塑對自我的概念與認知，這樣的過程稱為「鏡我」或「鏡中自我（looking glass self）」。當自己做什麼都得到笑臉、正向的鼓勵，他會覺得自己很棒、自己是被愛的、有價值的。反之，當總是得到主要照顧者的斥責、嫌惡、挑惕或臭臉等，則會學習到用負面的方式看待自己，認為自己不夠好、沒價值、不值得被愛。而這樣的認知會成為日後幾乎貫串一生的自我認同與認知模式烙印。因此，不幸的是，當後者帶著這樣的內在模式，他所看到的世界，每天面對的都是嚴苛的崇山峻嶺，嚴厲可怕的世界。

        上世紀70年代，一位美國心理學家Harry Harlow設計了一個在今時絕對無法進行的心理實驗，當時因為法規還未健全，所以進行了這樣在現在來看是違反動物福利的實驗，不過，也因為這樣的實驗，給我們後世很重大的省思。

        他設計了一個漏斗狀的不鏽鋼槽，由於斜坡和光滑的表面，動物無法從漏斗的底端爬出。底下有可以流出排泄物的孔洞，也有飲食提供，所以生理的生存是沒問題的。這個不銹鋼槽被他名為「絕望之井」或「無助之井」。他將幼猴放入絕望之井當中，然後觀察牠們的行為反應和心理變化。

        起初第一、二天，被放入的猴子會拼命爬向漏斗上方的出口，然而，始終無法爬出。幾天之後，Harlow觀察到，牠們停止了攀爬，呈現一種放棄的狀態，蜷縮在漏斗的最底部。

        被放在「絕望之井」中30天的猴子，重新放回猴群中時，他們行為怪異，明顯無法與猴群融入。而被放在「絕望之井」中一年的猴子，當他們被重新放回猴群中後，甚至不會有任何的行為，包括任何的探索、玩樂互動等，有幾隻到了連進食的行為都無法進行的地步，而直接餓死在猴群之中。這樣的情形，跟上面提到的社會退縮現象幾乎如出一徹。可以說，這些猴子在絕望之井當中，習得了徹底的無助，這樣的無助絕望深深地、重大地改變了他們的身心狀態。由此可見，無助並非只是一種感覺或信念，彷彿隨時可以揮去，它更是一種生理上深刻的記憶。

        從絕望之井實驗中，我們了解到無助、絕望的感覺是如何嚴重扼殺生命的身心。在現實生活當中，也許較少有這樣實體的絕望之井，然而，無形的絕望之井卻不少見。當一個人處在經常被否定、責罵的成長環境，是不是也像是一個無形的絕望之井呢？

        每個人都渴望被他人接納、讚賞，更不用說是小孩，在生物生理的設定更加需要以及渴望被父母接納、肯定和讚賞。然而，當一個人怎麼做都無法得到笑臉、肯定、讚賞等正向的回饋，就像那隻猴子在漏斗鋼槽裡的狀態，無論如何都爬不出漏斗，多麼地絕望無助，那麼，便終於學會了放棄與絕望。對他來說，世界彷彿像崇山峻嶺一般，是一道道翻越不過去的難關、無法完成的障礙。

        於是，在嚴厲、打罵、否定式的教育環境下長大的孩子，其實，身上都背負著這些無形但沈重的絕望感和無助感，他們看出去的世界都像無法翻越的漏斗那樣嚴苛，每一天出門都像要去打一場硬仗，翻越一堵堵高牆一般。疲憊、壓力大、退縮，是完全可以理解的結果。

        從以上這樣的梳理，我們是否至少可以得到以下三點提醒：

        其一，每個人身上都有著許多無形的背負，是否能不要輕易用外在可見的條件來論斷、衡量或比較。

        其二，會想從人際關係中退縮定有其原因，是否能不要輕易用更多負面的標籤來標示與評價。例如：軟弱、沒用、躲在舒適圈、寵壞等。他的主觀世界是如此地嚴峻，他每天都在進行艱難的生存挑戰，怎能忍心再說他是軟弱呢？

        其三，幫助的最好方式，是讓他從內在長出力量，無法從外揠苗助長。傾聽、理解、同理、陪伴與協助，都是重要的元素。恐懼（打罵）也許會在一時產生極大的力量，但後續成為阻礙的力量更大，愛會是更強大長遠的力量，需要旁人的耐心慢慢協助。

參考文獻

齋藤環著，徐欣怡譯。2016。《繭居青春：從拒學到社會退縮的探討與治療》。（台北：心靈工坊）。

Deborah Blum著，鄭谷苑譯。2006。《愛在暴力公園（Love at Goon Park: Harry Harlow and the Science of Affection）》。（台北：遠流）。